被質疑的80、90後,該如何安置自己
(笑)
我覺得,一個好故事或者一個好電影是什麼,就是一個人本身是這樣,最後變成那樣,你能明確看到人出現了一個幾何狀的變化,這個才有趣。人還是要從故事當中經歷一個自我的發掘。而且吳瑾榆的端著、那種有點矯情的說話方式,是一種自我保護。往後看就會知道,她從小沒有母親,把所有的錯誤全都歸給父親。我覺得這是特別典型的獨生子女這代人的某種狀態。也不是被嬌慣了,但某種意義上就是這樣,當問題來臨的時候,很少有真正自己去擔負問題的能力,永遠是免責自己、問責別人的一個狀態。
《相親者女》,周婉京著,團結出版社2019年3月
都市無故事?
所有人都在寫鄉愁,沒有人在寫都市
新京報: 很多人對《隱君者女》的興趣可能集中在小說里大膽而細膩的身體描寫上,有人因此想到了衛慧和棉棉,你怎麼看?
周婉京: 我們這一代跟她們那一代完全是兩代人,衛慧、棉棉是70年代初的,和我們這種80、90年代的差了將近20年。在她們那個時候,90年代到千禧年這段時間,整個文藝圈是最蓬勃的時候,所以她們會體驗到整個世界快速都市化的一個狀態。所有人,不僅僅是在“起高樓”,你發現人也變成了摩天大廈,變得非常摩登。所以出現了各種像《上海寶貝》這樣的作品,講的都是“摩登上海”的概念。
衛慧、棉棉。衛慧被稱為“晚生代”“新新人類”女作家,半自傳小說《上海寶貝》因大膽的情慾描寫而走紅。棉棉被稱用身體或者是用行為寫作的作者,代表作《糖》講述了問題女孩的青春迷茫。
當然,90年代的摩登跟30、40年代的上海比也不算什麼,但是確實這種新的摩登產生的時候,總會有新的故事,新的作家出來。很多人都覺得奇怪,連王安憶都要驚嘆,忽然會出來這麼兩個人——衛慧和棉棉。你會發現,都是描寫上海,如果把王安憶、金宇澄和衛慧、棉棉並置在一起,是完全不一樣的。都市是個特別重要的話題。在近20年裡,都市是被遺忘了的,或者說都市變成了一個消費主義的代名詞。
經常我們聊到都市的時候,都覺得沒什麼可寫,還是要寫鄉村,寫旅行文學,寫異鄉的那種被放逐的感覺,似乎那種腔調才是高級的,而都市的腔調不是高級的。這其實在我寫《隱君者女》之前已經是非常強的一個偏見了,已經有十幾年沒有人再碰這個題材。所以一些讀者才提出:咦,為什麼會冒出來一個周婉京?而且竟然也是這種有身體書寫的作品?因為沒有其它可以參考的女性作家的案例,只能回到二三十年前的衛慧和棉棉。中間出現了斷層,沒有人再寫都市了,所有人寫的都是自己從小長大的家鄉、個人的成長史,那個美麗的、被歌頌的、被書寫的對象永遠都是鄉村和小鎮,被書寫的大都是沒有受到都市污染的、心靈依舊很純真的那個鄉愁。這20年大家似乎都是活在一個巨大的鄉愁的情境當中,籠罩的色彩都是塔科夫斯基那種非常詩意的感覺,似乎只有鄉愁才能生產詩意。都市也可以生產詩意,為什麼不能呢?只不過,都市的詩意生產得非常殘酷,看起來真的不像是詩意。
第二個關於衛慧、棉棉的問題是,我們這代人跟他們那代人處理的情況真的不一樣了。在90年代,一本書能賣得非常好,那時還沒有智能手機,書還是很重要的媒介。但是現在我覺得我的書可能還不如抖音。在快速的網絡文化當中,你發現沒有誰能夠獨善其身。這是很可怕的。
在八九十年代或者千禧年的上海和北京,我們在都市文化中面對的現實可能就是一個——資本。但現在情況完全不一樣了。你無法再從一個情境裡面去對抗,通過對抗資本、對抗有錢人來獲得自己身份認同。我們甚至在變成一個淘寶人或者支付寶人。你會發現對抗之後,虛無主義的那種感覺過於巨大,你自己已經承受不了了。我覺得這是整個咱們這代人現在都在面臨的問題。比如說我解決了我跟誰的矛盾,但我發現還有另外一個矛盾,除了這個矛盾還有一個矛盾,還有跟父母的矛盾,跟自己的矛盾。我到底是誰?我到底是怎樣的?為什麼我總是居無定所?為什麼我總是對自己沒有一個確定的認識?你發現這個矛盾層層深入,在一個多元現實和多元矛盾的情況下,你更難去安置自己。
新京報: 關於城市書寫的問題,很多身處城市的寫作者都說過——城市無故事。剛才談到了王安憶,她後來看到城市的巨大變化,逃離了,逃到巿郊,重新找尋故事。其實倒不是說城市沒有故事,而是說越來越難寫,想問問你的看法,因為你寫的全是城市。
周婉京: 對,我下一步還要寫城市,愁死我了。
(笑)
確實,都市難寫,多元現實在不斷變化,要處理都市留下來的犄角旮旯的問題,同時這些個人書寫又雜糅著宏大敘事遺留的複雜問題。我在小說裡寫到了許多音樂家,比如平克·弗洛伊德、白遼士、巴赫。在城市裡,誰在什麼地方聽什麼音樂,每個背景每個裝潢都很重要,這很可怕,但這就是都市。如果在小城,頂多是博物的狀態不同,早中晚的陽光不同,人在裡面的那種遠離喧囂的狀態是可以被描寫的。但在喧囂之中是非常難的。
因為我平時也做藝術評論,去年有些藝術選舉獎項找我的時候,我都推薦了一個藝術家,叫弗朗西斯·埃利斯
(Francis Alÿs)
,他去年11月份在外灘美術館做過一個非常棒的展覽,叫做《消耗》
(La dépense)
。展覽中有個作品叫《龍捲風》,風暴在不斷行走,他也一直在風暴當中,跟著風暴走。看起來是一個特別“傻”的行為,但他錄下來了,可能有一個小時。他就一直走,一直走,一直處於變化中心。這個是非常難的。
比如說一個都市,它一直在變化,作為都市的外圍、風暴的外圍,你去評述風暴、去觀察風暴,是相對容易的,但如果你在風暴當中去觀察、去體驗、去理解風暴,是非常難的。想想那個體力,你要去跟踪它,要進行拍攝,同時要去感知,要知道它的速度,一直跟它保持同步,非常難。我們覺得我們現在這一代人,寫作、生存都是,你如何追得上北京、上海?作為都市,它自己的變化速度都已經非常難跟上。
但它又十分弔詭,你不追上,被這個速度甩開,看起來就是一個字兒——喪。當你變成一個喪的青年,你就發現你沒辦法,你看著風暴往前走,被風暴甩開。所以描寫都市真的需要勇氣,因為你要在風暴中描寫風暴。
都市與文化歸屬
北京人愛唱粵語歌,真的是在唱粵語歌?
新京報: 小說中的兩個重要空間是北京和香港。你尤其動用了大量筆墨描述了北京自90年代以來翻天覆地的變化,這種變化使得年輕一代面臨無根的狀態,許多青年裹挾其中,做出了種種不同的選擇。想讓你再多談一談,因為你在書裡還提到一個問題,來香港的北京人和來北京的香港人,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選擇這種狀態?包括你提到北京人愛唱粵語歌,不只是北京人,也是北方人,似乎比南方人還要痴迷。
周婉京: 我覺得廣東人自己現在都不唱粵語歌了,都是北京人或者是北方人唱粵語歌,很high的那種。我朋友知道我後來移居到香港,他們到每次KTV點歌,一定會給我點一首粵語歌,逼著我唱。好像是那種觀看吉祥物的心理,覺得我是個吉祥物,把歌唱完這事才算完,不唱不行。我覺得挺有意思。粵語歌流行的年代,也是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。現在不一樣了,沒有這種港台流行文化快速引入的情況,現在可能最重要的還是iPhone手機,文化產品或者是流行音樂都已經不那麼重要。這個情況的改變其實才是一個大問題。
北方人,比如雙雪濤等東北那幫作家的作品當中,其實有著特別明確的後工業時期的那種懷舊和鄉愁。這個非常有趣,只有北方人才這樣,南方人沒有。只有北方人“家國天下”,覺得現在是一個跟以前不一樣的時代,八九十年代的港台流行文化如何如何。一般寫這種文章的記者、作家,基本上都是北方人。像王安憶老師寫的,也不叫鄉愁,叫歷史感、史詩。它也是一種愁,但不一樣。而且現在南方在普遍提倡一種“母語寫作”、“方言寫作”。比如說金宇澄的《繁花》,西西的《我城》,顏歌的《我們家》,都屬於方言寫作的一部分。只有北方人還是活在宏大敘事後的一種鄉愁之中,不斷回到鄉愁的開始。
我覺得這特別奇妙,所以在書中藉北京人唱粵語歌這個事,就講了一下。真的唱的是粵語歌嗎?我覺得不是。永遠都是在藉粵語歌唱那個時代,比如莫斯科餐廳、圓明園畫家村、迪斯科蹦迪。那個時候文化非常蓬勃,許多港台歌曲能夠接觸到,變成那個時代主要的背景。
關於去香港的北京人,我記得我曾經被人說覺得我挺像王菲的,原因是我跟王菲的成長經歷有點像,都是北京人,十幾歲去香港,然後落地生根,快速生長,甚至是野蠻生長,快速融入粵語文化。當然我不可能像王菲那麼厲害,但確實我一開始融入的不是一個別的圈子。香港最蓬勃的一個行業叫做香港電影,剛一融入就要做香港電影中最賺錢的一種類型片——警匪片。
所以我一開始的狀態其實特別奇怪,我作為一個北京人,連粵語都說不利落的時候,就要下片場跟著導演廝殺了,要被罵得狗血噴頭了,甚至你一句聽不懂的時候也要被罵。而且我們學院當時是拍完電影就直接對接劇組,一些師姐,像《不能說的秘密》的編劇杜致朗,拍《前度》的麥曦茵,她們後來都是香港電影中很重要的女性導演、編劇,那個時候已經變成了很明確的非女性化的一個狀態。她們成為導演,成為創作者,但絕對不會被當成女性,只會當成是電影產業的一部分。
又回到剛才說的,女性從自己的身份中金蟬脫殼。我們甚至拍片子遇到這種情況,整個劇組從攝影師到導演到燈光到場務到道具到化妝,全是女生。這段經驗到現在對我來講都是特別受益的,我一般不求人,比較獨立,所以這造成我談戀愛其實挺困擾,男人見到我都是:女俠你好。女俠再見。又回到女俠,標準的香港電影工業的產物,張徹、胡金銓,書裡也寫到了。所以這裡邊有幾個結構,粵語歌是一個結構,香港電影是一個結構,總是有層層遞進的那種香港文化,不知道在哪就滲透出來了。
新京報: 談到電影,有些讀者說,《隱君者女》如果改編成電影的話,很適合婁燁。你自己是怎麼看的?
周婉京: 太神奇了。我挺喜歡婁燁的,這樣一說,婁燁確實也挺適合這個電影。他的鏡頭處理,他對情緒的把握,我覺得是他那一代導演裡面最好的,而且又可以接通年輕受眾。包括歷史感,都很好。
情慾與都市精神困境
人化的情慾,而非神化的情慾
新京報: 關於兩性關係的書寫,你歸納了一個概念——“戀愛知識型”,這裡面似乎涉及到個體歷史與集體歷史的問題,在你的小說中,能強烈地感受到你對這個問題的關注。
周婉京: “知識型”本身是福柯的一個概念。他講了三種知識型,古典時期的知識型,文藝復興時期的知識型,還有現代知識型。在每個歷史階段更迭的時候,都會有一種與之相關的能解決時代問題的知識結構,就是知識型。我覺得這個知識型是可以用在當代的。我跟一個哲學家也討論過這個問題,他在做一個後人類的問題,他覺得技術可以變成一種知識型,回應現在快速發展的科技時代、網絡社會的人的基本狀態。而我的知識型,回應的是很多人在個人歷史中沒辦法被處理的私事。
所謂的“私事”,比如說我自己作為寫作者,有一些事情是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,我有一部分真的東西放進去的時候,總要避免洩露自己的隱私。我在避免去做這種自我審查和自我逃避,於是我自己跟自己一直在較量。這就是我所謂的“知識型”。
我的知識型回應的不是宏大敘事的問題,而是在自我敘事中自我逃避的問題。我發現自我逃避當中,如果你想還原的話,首先要還原的就是所謂的關於歲月的隱秘情史,不想去面對的自己的情緒。你發現多年以後,或者等我們老了,我們可能心心念念的還是過去某個人,跟他有什麼擦肩而過,除此之外,我們會想到某一天的某種情緒,如果我怎麼樣就好了。總是會有假設的語境出現,而這個假設伴隨的一個最大的問題就是當時懸而未決的、遺留下來的情史或者私事。
所謂“戀愛知識型”
(amatory episteme)
,它是一個方法論,解決的是私人敘事書寫。戀愛知識型其實很多情況下跟身體有關,跟情慾有關,你總是有一個從來不跟別人分享的東西。但你發現,隨著歲月的流逝,這個東西不會變小,甚至會變得越來越大,你總要有個方式去面對它,去處理它,這個就是我所謂的“戀愛知識型”。這個前綴不是“love”
(愛)
或者“romance”
(羅曼史)
,而是“amatory”
(愛欲)
,是拉丁語裡一個跟情慾有關的、很少人用的詞。
新京報: 那“Amatory”和希臘語中的“Eros”這個詞有什麼區別?
周婉京: “Eros”是非常棒的問題。“Amatory”跟希臘的“Eros”又特別不一樣,因為我不希望把“Eros”神化。“Eros”裡邊帶著很多愛神、神話的色彩,它的情慾更類似於一種原始的、神性的狀態。我想要的是一個離我們距離更近的、私人的這種情慾,而不是一個籠罩在人之上的關於神的情慾,所以這個是不一樣的。
亨利·米勒也討論過這個問題。都是寫情慾,這幾個作家完全不一樣。像薩德,他在寫情慾的時候就沒有那麼多關於神話的東西,它甚至是一個讓人覺得噁心、粗魯的狀態。包括一些攝影,比如日本的荒木經惟,他有個情慾系列也是與之相關的。情慾在某種情況下會變成神化的情慾,這不是我想要的,我要的還是人化的情慾。如果我講的是一個神化的情慾,所有的描述就不是身體性的,而是修辭性的。我會用一些修辭來代替身體,激發別人對這個東西的慾望。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宏大的敘事框架,我更多的是處理一些自己不想面對、自我逃避的狀態,或者更多的是解決人的困境,具體到可以連接到80、90後這一代人的困境。這個是人與神的區別。